這次的“加油風波”暫時告一段落,然而危機仍未解除。除了幾個關(guān)系比較穩(wěn)固的老朋友之外,大部分流動的客戶不再聯(lián)系我們供油,即便打來電話,也是臨時應急。這部分散戶,挖機工作地點不固定,加油量也不大。有時候為了一臺挖機,我們得馬不停蹄地驅(qū)車幾十公里趕過去。賺的錢都不夠自己皮卡燒的油。然而盡管我們付出最大的努力和誠意,去挽留這些客戶,他們最終還是漸漸淡出了我們的視線。
流失的這些客戶,之前都是現(xiàn)金結(jié)算。而關(guān)系維護得穩(wěn)定的朋友,手頭資金也大多不寬裕,基本上都是掛賬。眼看油庫的備用資金都被抽空,秦楚橋和黃磊的生活費都令我們發(fā)愁。黃飛是要面子的人,他不好意思開口催款,把壓力推到我這邊。想到油庫剛開業(yè)的時候,黃飛一再叮囑我,拉客戶特別是熟人朋友,盡量要守住底線不做欠賬,我卻一時心軟意氣用事,經(jīng)不住高富帥和姚順幾句調(diào)侃,一開先河便一發(fā)不可收拾?,F(xiàn)在追悔莫及也沒有用,自己種下的苦果只有自己咽下去了。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微信上的D款小妹發(fā)來信息,說她們公司系統(tǒng)升,現(xiàn)在做活動。我是她們的優(yōu)質(zhì)客戶,可以享受提額的資格。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個激靈從車里坐起來,揉著朦朧的眼睛,開著車子上了江北高速,往著市區(qū)方向駛?cè)ァ?/pre>
上回的D款,批了二十萬的額度。補繳三一485三個月的還款,另外付了一部分工資,兜里就剩幾個鋼蹦了。青黃不接的時候,D款公司的提額優(yōu)惠,對我來說就是一場及時雨。我開著車一路狂飚,開著震耳欲聾的音樂,心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暢快。
這一次輕車熟路 很快找到了D款公司。D款小妹的熱情把我心頭這幾天的陰霾一掃而光。提額條件很簡單,就是把之前分期未還D款的利息提前付清 ,重新申請新的D款。新的D款利息雖然比原先的高一點,但是手續(xù)簡單,現(xiàn)場就可以放款。我沒有絲毫猶豫,不等她話說完 就在D款合同上簽了字。咖啡還沒喝完,錢前就到了帳。臨走之前我還特意展示了一上自己的實力,在小妹妹面前夸夸其談,聲稱自己手上幾百萬的機械設備,還經(jīng)營一座加油站,這點利息微不足道。
小妹有空去官橋玩 我請你吃西餐。
小妹聽了樂得合不攏嘴 我瀟灑地甩頭而去。其實官橋那個灰蒙蒙的小鎮(zhèn),壓根就沒有西餐廳。而我長這么大,也從來沒吃過西餐。
從來沒有吃過西餐的我,想不到就在那天下午就吃上了。
手握50萬的D款,我仿佛脫胎換骨重新變了一個人。不但容光煥發(fā)精神好起來許多,連說話也底氣十足了。我在路邊超市大聲呼和,老板給我拿一包45塊的香煙。掃碼的時候 要不是怕老板罵我為富不仁,把他當要飯的打發(fā),我恨不得給他給他50讓他不用找了。
我約了閔芳見面,就在她經(jīng)常去的一家西餐廳。車子開到西餐廳樓下, 服務員遠遠地迎接出來,幫我停好車。我則像紳士一樣,優(yōu)雅地打嘗了他20元小費。進了電梯,我對著光滑的不銹鋼墻面整理了一下發(fā)型,拍了拍鞋子的灰塵,來到了二樓大廳。
大廳里很安靜,小提琴手歪著腦袋,拉著令人沉淪的音樂。此時,閔芳坐在墻邊的落地窗旁邊,已經(jīng)等候多時,或者說她一直都在這里。因為馮程程說過,她沒事的時候,時不時會來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閔芳把頭偏向窗外,目光注視著天橋?qū)γ娴囊粚η閭H,完全沒有察覺我的到來。時隔六年了,這是我和她第一次見面。她穿著一條黑色長裙,上身一件米黃色的外套,黑包的高跟鞋襯托出白皙的小腿,灰褐色的小挎包放在桌面上,LV的標識特別顯眼。她湯著波浪式的頭發(fā),化著淡淡的妝,看起來比從前成熟了許多。我的心突然砰砰跳得厲害,就像第一次在深水河見到她一樣。這種感覺,在余丹丹面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閔芳見到我,反倒是很平靜。她嘴唇微微一咧,看不出是笑還是沒笑。我坐到她對面,她很安靜地看著我,令我目光無處閃躲。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我向服務員招手,點了一份牛排,閔芳要了一份馬鈴薯培根和玉米湯。牛排端上來了,我挑起刀叉就咬,沒幾下盤子里就被我吃得一干二凈。
我掏出隨身攜帶的紙巾,抹了抹嘴,抬頭看見閔芳沖著我笑。這一笑,我突然就不那么緊張了。從前那個熟悉的閔芳,一下子又回來了。
她呵呵一笑,說,這么多年不見,你還是從前的你,一點沒變。
我附和著她的話說,你也一樣。
她又把目光投向窗外,若有所思道,真是那樣,就好了。
我們沒有過多的言語。當我問起丁一凡,她像是突然記起什么來,說,你想見丁一凡嗎,我?guī)闳ァ? 閔芳的筆記本電腦壞了,送去給丁一凡修,也快一個星期了。她帶我去找丁一凡,順便把電腦拿回來。丁一凡住在大學城附近,熟悉的街道,茂密的梧桐樹枝覆蓋著頭頂?shù)恼炜?。一切都沒有變化。我們來到一個老舊小區(qū),順著陰暗潮濕的樓道走上去,敲開了丁一凡家的門。
丁一凡見到我的那一刻,眼神中充滿驚詫的愧疚。他喊了一聲音“洋哥”,就領我們進屋去坐。丁一凡租住的房子,一室一廳也足夠?qū)挸?。他把客廳沙發(fā)上的衣服抱到陽臺外,給我和閔芳騰出地方來。垃圾桶里塞滿了泡面紙桶,茶幾上擺滿飲料瓶和煙盒。閔芳像是習慣了這樣的場景,二話不說幫丁一凡清理起垃圾來。我遞給丁一凡一支煙,他用指尖彈了彈,嘿嘿一笑,說,好煙……聽說你當大老板了,品味就是不一樣。
我說,你瘦了。
丁一凡咧嘴一笑,說,洋哥倒是胖了,皮膚也沒從前那么黑了。
在煙霧中,他像講故事一樣,說起這些年的經(jīng)歷。我離開閔芳回官橋后,不久他就出事了。摔斷腿后,他沉淪了兩年,啥也沒干,四處流浪過著狗一樣的生活。后來閔芳找到他,托人幫忙給他開了一間打字復印店維持生計。店子沒開多久,大學放假沒了生意。他干脆關(guān)門,四處干些修電腦,裝監(jiān)控的小活。他說他做過最后悔的事,就是把閔芳從我手里奪走。
看著丁一凡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我也忍不住潸然淚下。其實我早就釋懷了,閔芳從來就沒有屬于過我。那些青春年少的愛情,本來就像煙云一樣虛無縹緲,何來的擁有與失去呢?
閔芳在廚房做飯,我和丁一凡的話題一直沒有停頓過。我給丁一凡講述了官橋的變化,還在圈子里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末了,我問他沒有興趣重操舊業(yè),回去開挖機?
丁一凡思索了片刻,說,有過這個想法,但是不是單純的開挖機?,F(xiàn)在興起了網(wǎng)絡直播的風潮,我想嘗試一下拍勵志短視頻。粉絲數(shù)量積累到一定程度,就可以開直播了……
對于丁一凡的想法,我沒有放在心上。我只是以為他心血來潮,隨便說說。網(wǎng)絡畢竟是虛構(gòu)的空間,掙錢還是踏踏實實地干才有出路。令我想不到的是,幾年后丁一凡真的成功了。而挖機行業(yè),卻一天天地萎靡下來。固有的思維,最終決定的固有的命運。
吃完飯,我和閔芳先別丁一凡,沿著大學城的林蔭小道散著心。夜幕降臨,路燈桔黃色的光芒從樹枝叢中穿透下來,灑出點點碎碎的圖案。我和閔芳走得很近,近到快到摩擦到雙方的手臂了。她身上很香,淡淡的讓我有點迷醉。經(jīng)過一段幽暗的公園,我真想一把將閔芳擁入懷里,然后深情地親吻她。但是最終理智戰(zhàn)勝了欲望,閔芳雖然還單身,我卻不再是從前那個少年了。她已經(jīng)被深深傷害過一回,我又怎么能夠再去撩開她還未愈合的傷疤呢?
送閔芳回家后,我一刻也不敢停留,連夜趕回了官橋。
第二天一大早,我往油庫公帳上轉(zhuǎn)了一筆錢。國慶節(jié)臨近了,官橋大部分工地會在國慶之前回款。只要堅持到那個時候,我們就勝利了。剛從銀行出來,錢福來就打電話傳來好消息了。他通知挖機進場,風力發(fā)電站項目明天正式開工了。同時,高富帥還邀請了官橋有頭有臉的大佬,出席新項目的開工儀式。這消息很突然,也很及時。我連夜把三一挖機從姚順的污水處理廠工地拉到了市郊高富帥的工地上。
開工儀式場面很大,鑼鼓喧天,震耳欲聾。王德江和陶正奇都送來了煙花爆竹,嘉賓臺上坐著市里請來的領導,攝影師記者圍著領導們團團轉(zhuǎn)。當高富帥提及官橋時,感謝官橋父老鄉(xiāng)親對項目的大力支持時,一度哽咽落淚。幾位大佬當即表態(tài),將追加該項目的投資力度,一定要讓高富帥的風力發(fā)電項目,打上官橋的烙印。我雖然沒有能力投資鋼板樁,但是看到自己的三一挖機大臂上扎著紅花,在萬眾矚目下如同即將奔赴前線的勇士,心里也暗自驕傲不已。
望著眼前這片遼闊的土地,我開始規(guī)劃著自己的發(fā)展藍圖。等工地施工進入正常軌道,神鋼也調(diào)過來并肩作戰(zhàn)。這個項目比污水處理廠的發(fā)展前景更為廣闊,更加深遠。想到這里,我跟著周圍的人群一樣,拼命地鼓起掌來。
三一485拉到采石場后,基本不需要我出面了。彭鳳嬌兌現(xiàn)了承諾,每個月從采石場的利潤中支出一筆錢來,支付挖機的D款。多余的余丹丹用作自己的日常消費。挖機的活路有了,也不用為每個月的還款發(fā)愁。我心中的石頭也落了地,想著手上還有D款公司發(fā)放的三十多萬D款,閑著也是閑著,一咬牙給余丹丹在桃花湖買了一間門面商鋪。隨著地鐵工程進度的不斷推進,官橋的房價也日益水漲船高。桃花湖新開的樓盤項目,地基還沒開挖,房子就被搶購一空了。我和余丹丹,還是托彭鳳嬌找的關(guān)系,才搶到的指標。
就在所有人認為,官橋正朝著繁華和光明越來越好的方向快速發(fā)展,而工程機械設備也會源源不斷地給我們創(chuàng)造財富的時候,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信息,如同一顆重磅炸彈,將沉睡在夢中的機械圈的大佬們炸醒——高富帥跑路了,準確的說是他帶著5000萬現(xiàn)金逃竄到了國外。
高富帥的手機自然是打不通了,連錢福來的手機也關(guān)了機。我馬上打電話給張全義,他正在酒店睡得迷迷糊糊。
我氣不打一處來,責問張全義:大白天你怎么在酒店,工地上怎么回事?
張全義解釋道:房間是高總開的,他說工地停電檢修三天,放假讓我休息的……
掛了電話,我就急匆匆往高富帥的工地趕去。工地大門外,停著幾輛警車,門口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這其中大多是官橋的熟悉面孔。有人敲擊著鐵皮大門,有人在破口大罵,還有人試圖翻墻進去,卻被警察制止了。人群中一個光頭來回晃動著腦袋,我一眼認出了是商砼站的老杜。于是我呼喊了一聲:杜總……
想不到這一聲呼喚,直接將我?guī)нM了派出所。
我腦子嗡嗡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派出所里民警問:認識高偉威嗎?
高偉威是高富帥的正名,要不是民警問起來,我還真忘了。我點頭說:認識。
錢福來認識嗎?
認識。
你們是一伙的嗎?
我懵了,反問什么一伙的,我剛來什么情況都不知道。
民警打開我手機,又問:你朋友圈里每天都發(fā)工地施工圖片,還號召別人去投資鋼板樁?,F(xiàn)在發(fā)生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我實在是哭笑不得,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解釋道:我發(fā)朋友圈,就是炫耀一下罷了。我的挖機在官橋沒活干,但是在省城,我不一樣能干這么大的項目嗎?再說了,我也是受害者,干了幾個月活,我可是一毛錢沒看到。說不定,我的挖機也被他們變賣了……
民警語氣緩和了些許,這才說,例行調(diào)查而已,你不必緊張。
我緩了一口氣,然后將怎么認識高富帥和錢福來,高富帥家道中落后去省城發(fā)展,后來如何回官橋拉投資,如何搞開工慶典,像說書一樣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民警應該是詢問過其他和高富帥熟悉的人,點著頭說,基本屬實。于是讓我簽個字,把我放了出來。
走在陌生的城市道路上,盡管秋天的陽光仍然有些熾熱,我渾身感到一陣冰冷。事件的前因后果已經(jīng)很明朗了,高富帥邀請所謂的企業(yè)家回官橋,工地開工典禮,都是一場精心設置的pian ju。企業(yè)家和領導,都是花錢請的群眾演員。他回官橋還清了他父親生前所有的債務,其實也算是一場豪賭。他賭贏了,贏得了官橋老百姓的信任。他租的鋼板樁,每個月能按時付款,也就是把鋼板樁變賣后套的現(xiàn)。他捅下的窟窿越來越大,給出的租金越來越高,甚至材料進場就能提前拿到租金。這一壯舉在官橋工程機械圈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既然有躺著賺錢的好事,官橋的鋼板樁絡繹不絕源源不斷地往高富帥工地上送了。終于雪球越滾越大,窟窿也越撕越大,開始有人察覺到其中貓膩。當大伙找到工地,要求退回鋼板樁的時候,高富帥早已撈得盆滿缽滿,逃之夭夭了。
這簡直就是一起驚天大案,而高富帥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導演。
所有的人都被蒙在鼓里,包括我自己。
到了工地,人群疏散了很多。張全義蹲在門衛(wèi)室的陰涼處在等我。門衛(wèi)室的門和窗戶,都被人砸了稀八爛。大門依然緊閉著,旁邊的圍墻出現(xiàn)一個鏟斗大的窟窿。我從這個窟窿鉆進去,在張全義的帶領下來到工地施工現(xiàn)場。所幸的是,挖機還在,毫發(fā)無損?;牟輩仓杏袃蓷l開挖過的溝槽,溝槽積水的地方,不時傳來塌方的聲響。打樁機的堆積如山的鋼板樁,已以沒了蹤跡。一只烏鴉孤零零地蹲在電線桿子上,發(fā)出嘶啞的嘎嘎聲,這聲音在空蕩冷清的工地上空回蕩著,仿佛在嘲笑世人的貪婪和愚昧。
回到生活區(qū),依然是看不到一個人影?;顒影宸康拈T都是大敞而開,房間里一片狼藉。高富帥的辦公室里,除了一張沙發(fā)一個茶幾,什么都沒留下。我心情沮喪到了極點,腳下沉重得像灌了鉛,每挪一步要費也好大的勁。
我像一個傻子似的,趴在活動房二樓的陽臺上。我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高富帥手上栽跟頭。更想不到,錢福來居然會騙我。認識這么多年來,哪一回喝酒K歌,我都忘不了喊上他。他困難的時候,找我借錢我也是有求必應。人心隔肚皮,我掏心掏肺地對他講義氣,誰曾料到他會來這一手。
我苦笑著搖頭,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大耳光。
還好高富帥多少講點情面,挖機沒給我玩消失。我損失的也就幾個月的挖機租賃款,那些投資鋼板樁的老板,才是真正的大冤種。王德江投入了300萬的鋼板樁,都是自己工地完工賦閑下來的。陶正奇和老杜各搭進去200多萬。入坑最慘的,想不到是姚順。他在家族圈里號召大伙集資,以他的名義往風力發(fā)電站投入了500萬。pian ju敗露后,每天往他家登門的人絡繹不絕。他的那些七大姨八大媽,天天吵著要還錢,哪怕利息不要了。姚順被逼得沒辦法,每天不是跑公安ju詢問高富帥的下落,就是跑到高富帥家里怒罵一番。高富帥家里早就是人去樓空,說不準正在哪個海灘吹著風曬著日光浴呢。
高富帥騙樁事件,在官橋甚至省城都傳得沸沸揚揚,卻沒有幾個人站出來,商討應對的法子。一來他們覺得自己被當冤大頭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反應越強烈越是遭人幸災樂禍。二來,已經(jīng)確認高富帥已經(jīng)攜款外逃,追債總不至于全球通緝吧。他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安靜地等著公安部門破案的消息了。